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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日看尽洛阳花

英雄的代价 一 狂扫之风

“情”之三昧写到入骨,久不动心也被虐到了,非常推荐

洞山坑海尸骨堆:

一 狂扫之风


狄仁杰从来没有怀疑过他顶头上司的身分,直到他看见尉迟真金在武后召见的时候轻易地摘下了自己的头颅。


那似乎是预料之外的可怖景象,但现场却是极为干净的,没有一滴血,也没有撕裂之声,只有一声轻微的卡簧拨动的声响,随即从枕骨大孔中拔出的是乳白色的光滑楔状物,非骨非玉,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,在顶端有几个赤金色的触点。那些触点接触到空气的时候,狄仁杰确信自己听见了微弱的劈啪声。


大理寺卿将手中的头转向目瞪口呆的狄仁杰,虽然脱离了躯干,那颗头还是表情鲜活,就是说话的时候略微有点漏风的感觉,“何必惊惶,破案期限已过了一日,遵命提头来见而已。”


案子是不难,可武后少估了他们路途的时间,就算跑死了座下的马,还是没能赶上破案期限。在帝后面前没什么好推诿的,但好歹案子破了,也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。狄仁杰本以为武后会半真半假地斥责他们一顿,然后让他们戴罪立功再去办下一个案子,可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出。


他小声问,“尉迟大人,这样真的妥当?”


尉迟把脑袋举高了一点,那双水色的眼朝着他微微一转,狄仁杰想,这怎么也看不出不是个活人啊。


“不必多问,狄少卿。”尉迟说,“你只要向皇后上交结案报告即可。”


狄仁杰看看手里的结案报告,觉得自己此时居然还能保持镇定,一定是因为被吓呆了。


内侍眼观鼻鼻观心,似是毫不在意这奇诡的场景,也似是见怪不怪,狄仁杰打量着尉迟,心中突地冒出来一个念头。


——难怪他只会两句骂人话,从前还以为是胡人的缘故。


武后走入大殿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,低着头的狄仁杰偷眼看时,敏锐地捕捉到了武后的表情。


“尉迟,把头装回去。”武后的第一句命令。


“是。”尉迟真金回答,狄仁杰再次听见了细微的咔嚓声,在他偷看上司的时候,发现尉迟的颈项上一丝痕迹都没有,接口处吻合得极为完美,根本无法用肉眼分辨。尉迟抱拳道,“禀皇后,大理寺奉旨查案,今贼寇尽已伏法,但已超出期限一日,臣……”


“狄仁杰也知道你是什么吗?”武后没有理他的话,直截了当地问,“永徽六年时,皇帝不是命令过你,除了他与我,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分?”


狄仁杰看到尉迟的手抖了一下,以前他还以为尉迟仅是对着武后太过惧怕,还暗暗同情这经常被下达残酷可怕命令的上司,如今却觉得这样的颤抖变得有点可笑起来。


“如果这是皇后的命令,臣可以更换外表与身分。”尉迟开口。


武后扫了狄仁杰一眼,“那是结案报告?尉迟,你自己拿上来吧。”


尉迟从狄仁杰的手中拿过了奏折,狄仁杰触碰到他的手指,温热的,带着一点长期拔刀留下的老茧,和真人别无二致。他似乎认为自己方才在做梦,在尉迟真金走近皇后的时候,他看见武后笑了,将那份奏折打落在地。


“尉迟,我还以为你会说,会杀死所有的知情者。”


“这是皇后的命令么?”尉迟问,俯身拾起了奏折,重新恭敬地奉上,“在微臣所记忆的律法与判例之中,没有因无意知道秘密而判死的先例,只有因泄密或试图灭口而被诛的案犯。”


“当然不是。”武后说,“不过,明日散朝后,给我知道你身分的人的名单,这是命令。”


她接过了奏折,“你下去吧,尉迟。狄仁杰留下。”


尉迟答是,退出大殿,狄仁杰这会才觉得开始心慌,但他面圣的时候总能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,“皇后。”


“看到尉迟提头而来,你倒是不惊慌。”武后说,“是何时知道的?”


“不瞒皇后,就在方才。”狄仁杰说,“臣本以为破了此案,期限之说尽可宽延……”


“宽延一说,向来只对他人,不对尉迟。”武后说,“狄卿与他共事也有五年,且说说对他的看法吧。”


狄仁杰不由一笑,“臣方才惊吓过度,难以置评。”


“那就明天告诉我。”武后说,“退下罢。”




狄仁杰回到大理寺的时候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,沙陀和每次一样第一个来迎接他,见到他的时候惊了一下,“哟,狄仁杰,怎么脸色这么差,被皇后骂了?”


狄仁杰虽然觉得有很多秘密需要倾吐,但是还是咬牙忍住了,“尉迟回来了吗?”


沙陀笑嘻嘻地,“大人说皇后留下你,还以为夜宴上要留你说个笑话呢。”


让大理寺少卿说笑话,听起来就挺可笑的。狄仁杰不禁想,想出这个笑话的到底是沙陀忠还是尉迟真金,沙陀也倒是罢了,如果是尉迟……


狄仁杰想,估计是前阵子办案太忙了,方才进宫面圣的时候生出了一些奇怪的幻觉。


这样想来,如果是尉迟说的笑话,倒也不算太奇怪。


他走到一半,突然想起一个问题,就问沙陀:“尉迟大人官至三品,难道没有自己的府邸吗?”


沙陀想了想,“你这一说,好像真没有。不过我们都在神都和西京之间来回辗转着,就算有宅子,也不一定能长住。也许他早在老家买房买地,也是私事,不一定告诉你我就是了。”


狄仁杰忍住了不停翻涌到舌头上的泄密欲望,“你知道今天晚饭吃什么吗?”


“好像是鲤鱼,庆祝案子破了没人掉脑袋。”


吃饭的时候狄仁杰一直盯着尉迟。


尉迟倒是和平常一样一边还拿份案卷看,一心两用食不知味似的,搁了半晌,“狄仁杰,”他和声和气地说,“吃完饭你和沙陀两个留下来,本座有事吩咐。”


狄仁杰和沙陀面面相觑。


沙陀是不知道什么事情,不过狄仁杰心里已经有数了。


而邝照觉得尉迟今天居然让狄仁杰和沙陀办事而不让自己去,实在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


狄仁杰把盘子里的鲤鱼用筷子戳了无数个眼,希望这一顿饭的时间足够漫长,让他能想清楚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,从而明天能给武后一个交代。


想来想去,他决定了,不管大理寺卿到底是什么,妖魔鬼怪还是神兵天将,那都是私事,完全不应该由别人判断,同僚一场,亦敌亦友,相处还算融洽,别的小事还有什么必要在意呢?


“狄仁杰。”他又听见尉迟的声音了,这时候带着点不耐,“你这是要做醯醢么?不吃就跟本座走。”


狄仁杰对胡人尉迟的词汇量表示惊叹。


尉迟真金走在前面,沙陀和狄仁杰跟在后面,狄仁杰一直盯着尉迟的脖子,而沙陀好奇地看看狄仁杰,“你今天好像对尉迟大人特别感兴趣?”


狄仁杰默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,不远处的尉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,似笑非笑地,“你那时候不也一样,沙陀。”


狄仁杰即使惊讶也不会形于色,相比来说连尉迟的表情都比他丰富得多,“沙陀也知道?”


沙陀说:“尉迟大人,狄仁杰绝非善类,让他知道你的秘密的话……”被狄仁杰愤愤地瞪一眼,“下次就让他去鬼市采购吧。”


“也好。”尉迟说,“以后你们两个轮流去,沙陀,让狄仁杰也抄一份清单。”


狄仁杰暗暗地觉得自己似乎被沙陀和尉迟分别算计了,一向藏不住心事的沙陀居然在他面前藏这个秘密藏了很多年,可见一来尉迟真的很像真人,二来这个秘密果然是很重要的。


后来狄仁杰看到二百页材料清单的时候,就差当场两眼一翻再次装病了。


当然那是后事,这时候狄仁杰只好乖乖地领命。随尉迟走了不久,尉迟推门而入,“进来。”


“大人,有什么不妥吗……”


“本座说了,进来。”尉迟不耐地瞪狄仁杰,“是你听不懂话,还是本座说得不够清楚?”


“可是这里是殓房啊。”


尉迟的蓝色眼睛盯着他,抬手一指台子上的死尸:“没有错,你不是想知道本座与那些东西的区别吗?”


沙陀忙喊道,“万万不可,大人,此地不够机密,若是让旁人见着了该怎么办?”


狄仁杰顿时明白尉迟想要干什么,一股恶寒的感觉油然而生,他转身想要拔腿就跑,被尉迟揪着领子拽了回来,“狄仁杰,你跑什么?我又不是要把你拆开来讲解给沙陀。”


“大人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沙陀呜咽,“请千万不要拆第二次了,我会慢慢解释给狄仁杰听的,而且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在场。”


尉迟真金满意地点了点头,不过还是一只手揪着狄仁杰,“我明天会把你们两个的名字上报给皇后,不过,她应该已经知道了。狄仁杰,你还有什么话要说?”


“尉迟大人,”狄仁杰诚实地说,“下官被大人吓坏了。”


尉迟真金哈哈大笑,“狄仁杰,你蒙冤入狱,见遍恶行,尚且心向正义,本座纵然只是架巧夺天工的机械,又有何可让你惊惧如此?就这一点,你尚且不如沙陀。”


“我真看不出来。”狄仁杰想了想,看看沙陀,“你当初怎么发现的?”


沙陀说,“你还记得那次燕子楼的事情么……”


“莫非是……”


“是的,大人其实是因为奔波过度疏于维护,漏水了。晾干以后有点接触不良,回去修补了一下,上了点油才好起来,那时候大部分的维护工作都是大人自己完成的,所以后来我也让大人教了一点……”


“沙陀,不要谈燕子楼。”大理寺卿的耳根发了红,就像一个真人听到了让人羞赧的往事,“狄仁杰,你也不必介怀,我们之间本就互不相欠,往后也和从前一样。”


可是明明不一样了。狄仁杰想,人皆有私心,可又有谁能比面前的这个人更忠诚。


“尉迟大人,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狄仁杰问。


“如果我认为一件事情应该是秘密,连拥有直接命令权限的皇帝与皇后都无法读取内容。”尉迟说,“你不用在意自己知道这件事,狄仁杰,还有,我会呼吸,有心跳,还能把出脉搏,要吃要睡还要去五谷轮回之所,你完全不用介意本座是不是活人。”


狄仁杰后来小声问过沙陀,“为什么尉迟是机械还会去厕所?”


沙陀回答,“他运动量太大产热过多,可能会需要排放冷却水吧。”


那时候狄仁杰问尉迟,“你到底是为皇后还是皇帝效忠?”


“我同时遵从他们二人的命令,但是,”尉迟说,带着一点深思的表情,“在目前的模式,公理正义是我的主人,这是十五年前皇帝按照我的制造者的建议设定的模式。”


沙陀这回插嘴了,“到底是谁制造了大人?”


尉迟真金这一回沉默了,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是一个不能透露的秘密。他的眼神凝在虚空之中的某处,像是在记忆中搜索的时候卡进了死循环。


狄仁杰不禁想试试那个古老的传说,用一个悖论去发问。


“尉迟大人,我说的这句话是错的,你觉得这句话对吗?”


他得到尉迟真金揍在他肚皮上的一记老拳。


“不要以为本座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


狄仁杰痛得弯下腰抽冷气,沙陀忙过来替他揉揉,“你胆子也真够大,居然在这里开尉迟大人的玩笑……”


“我还不知道他真的会因为取笑生气。”狄仁杰从牙缝里说,“不,不管他是谁造的,那个人一定没有教他,打同僚的时候应该手下留情一点。”


“本座已经手下留情了。”尉迟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,“狄仁杰,这件事情到此为止。”


狄仁杰觉得这件事情当然不能到此为止,他甚至不知道大理寺卿的笑声和怒意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模仿出来的。但是第二天他必须告诉武后,他到底怎么看他的这位上司……


从前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,现在似乎突然变得难以启齿。


那夜狄仁杰失眠了,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也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。


交完案卷当完朝堂摆设,武后再次留下了大理寺卿和少卿。


尉迟真金的任务很简单,不过是交出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两个人名,而且这两个人皇后根本就都知道,这只是例行公事。而狄仁杰就比较难办了,因为武后完全没有让尉迟先走的意思。


狄仁杰偷眼看尉迟,尉迟在武后面前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,完全没有搭理他的目光,他硬着头皮说:“尉迟大人办案公正严明,身先士卒,向来受我等敬仰……”


武后笑了笑,谁都听得出来是一声嘲弄的笑,“这我知道,你对他为人的看法又如何?”


“他……”


“昨日之前你对他如何评价,不妨如今说出来。”武后说,“如果你还没准备好,尉迟,你先说说,你对狄仁杰如何评价?”


“是。”尉迟回答。


狄仁杰随即听见尉迟对自己成文身世的全盘阐述与详细分析,甚至包括他们之间的言谈,以及一些连自己都不大记得的豪言壮语。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尉迟,好像第一次遇见面前的人。


在阐述与分析完毕之后,尉迟真金对狄仁杰作了总结:“此人壮思高远,其仕途不应止于大理寺中。”


武后意兴索然地点点头,“这举荐我会转告皇帝。尉迟,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夸别人。”


尉迟说:“此人倜傥不羁,不敬上级,根据部分敌人有半数置信度的挑拨言论,他若再留在大理寺的话,迟早会取代臣。”


狄仁杰差点喷出来。他听见武后大笑起来,“尉迟,你这是公报私仇了?”


“臣只是实话实说,绝无半点隐瞒。”


“这些日后再提。”武后转向狄仁杰,“狄卿,你可想明白了?”


狄仁杰非常诚实地用心回答,“尉迟大人虽然性子烈些,却是个大好人。”


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答案。


武后说:“既然两位爱卿仍然彼此认同,那就继续携手破案吧。”意味深长地瞟了狄仁杰一眼,“狄卿,昨夜是否睡得不好?”


狄仁杰说:“微臣身负如此重大的秘密,生怕梦话走漏了风声。”


武后道,“你知道就好,狄卿,沙陀是他的医官,你是他的副手,我暂且容忍你们,但这件事情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。”


否则如果天下人都知道大理寺由一架机械主持,重大案件还要由这机械审判,老臣还不造反了。


狄仁杰知道其中利害,不过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。


其实如果昨晚尉迟真在殓房把自己拆开了解说,这个疑问估计就没有了,但是他和沙陀都觉得这种场景还是不要看为好,于是疑问憋在肚子里越憋越大,但是过了这村没这店,现在再问已经晚了……


“尉迟,”武后又说,“提头来见的意思是威胁和催促,不是让你真的提着头来见。”


尉迟真金恭谨地说:“皇后一直都明白,臣不能揣测君心,对二圣的命令只能以字面意思满足。如有不妥,还请皇后体谅臣冒犯的举止。”


“不体谅又能如何?把你拆散打包还给偃师吗?”武后嗤然笑道,“永徽六年偃师携你而来,云千五百年间只有大唐值得他献上他的造物,皇帝选你执掌律法,你在任上也干得不错,两个人都退下吧,彼此相处时也融洽些。”


两个人答是的时候,狄仁杰不禁偷眼去看尉迟真金,发现尉迟也在看他,如果是以前,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和尉迟在这对视中交换了一点想法,但是如今……


他知道尉迟的意思,但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意思到底能不能被尉迟了解。


这是一种他自己都明白的偏见,狄仁杰和尉迟并骑离开皇宫的时候这么想。


武后提到的偃师,如果真的是一千五百年前为周穆王献上木乐伎的同一个人,那这就是件神异之事,尉迟可能除了能把自己拆开以外和常人没有太大区别,自然不应该把他当成机械看待。最最退而求其次,既然自己五年都没看出来,怎么说来,如果将尉迟看成无血无泪的机械,好像也不太对劲。


他试着搭讪,“尉迟大人……”


“干什么?”


“大人对下官的评价,实在是令人感动。”


“实话实说罢了。”尉迟说,给马加了一鞭,“我在二圣面前只能说真话。”


狄仁杰觉得越来越有趣,“那么在下官面前……”


他看见那双蓝眼睛闪了闪,大理寺卿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,“你猜呢?”打马而去。


狄仁杰想跟上尉迟真金,可鲲神驹实在是太慢了。他想这简直就是用时五年垒起的一个大阴谋。他用鞭梢捅马屁股,鲲神驹咴儿咴儿地叫,想将他掀下马,远处的尉迟勒下马来,转身回来,“你这是在干什么?”


“下官不过是想走得快些,好赶上大人回去办案。”狄仁杰理直气壮地说,“大人一骑绝尘,让下官只能吃灰,鲲神驹又不听话……”


他看见尉迟真金似乎笑了笑,破案之后,大理寺卿的心情看起来总是很好,“狄仁杰,不可得寸进尺。”


随即再次拨转马头,驰骋而去。


狄仁杰还想说自己没有,已有狂风呼啸而来,让他真吃了一嘴的灰。


远处尉迟止步遥望天际,“要下雨了。”他远远地抛下一句话来,“这回真不等狄少卿了,旱季没补桐油,漏水可一不可再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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